佛瑞:浪漫而精緻的啟導者
1898 年,佛瑞在短時間內完成了《佩里亞與梅麗桑德》配樂。但是這趕工而來的音樂,感動了不少人。被暱稱為「Mrs. Pat」的委約者兼出色女演員,形容他的音樂「捕捉了真摯的情懷,以及那圍繞着整部劇的詩意」。
在往後的巡演,Mrs. Pat 都帶着佛瑞的音樂。
佛瑞 (Gabriel Fauré) 1845 年生於法國西南部的帕米耶。雖然童年時的佛瑞有着一點音樂天份,但他一直也像一般的小孩在學校就讀。八歲時,佛瑞為着一位到訪的官員表演彈琴,沒料到這位官員竟向佛瑞作出一個大膽的建議:音樂家尼德梅耶 (Louis Niedermayer) 在巴黎辦了一間以宗教音樂為主科的學校,以年輕佛瑞的才華,應當一試。
佛瑞喜愛彈奏小教堂內的簧片風琴,一彈就彈上幾個小時,但畢竟只是村莊中的小玩意。爸爸認同佛瑞擁有一定天份,於是決定把他送到巴黎,就讀這所尼德梅耶學校,或許能令佛瑞成為一位合唱領導。
尼德梅耶學校的主要訓練,包括讓學生熟習各類型的聖樂,古老如素歌、文藝復興的複音音樂等等,都一一涉獵。而更重要的,是教授管風琴。佛瑞由尼德梅耶親授素歌與創作的知識。尼德梅耶 1861 年逝世,聖桑接手學校的教學,佛瑞因而跟他學琴,並在創作上有着長足進展。1865 年,他憑着合唱曲《拉辛之歌》(Cantique du Jean Racine) 贏得作曲比賽第一名,評判特別留意到樂曲相當流暢而具張力,更認為旋律有着懾人的魅力。
《拉辛之歌》到今時今日,依然是佛瑞最受歡迎的合唱曲。樂曲也奠定了佛瑞的個人風格。
畢業後的佛瑞,成為了合唱領導與管風琴師。聖桑事務繁忙,偶爾會找來佛瑞當替工。而因着聖桑,佛瑞除了得到新的工作,也認識到一班活躍於私人沙龍的音樂家。
1871 年,佛瑞亦成為聖桑創立的國家音樂協會創會會員之一。協會成立的目的,是為了推廣法國當世作曲家的音樂。在此之前,法國的音樂側重於歌劇,而室樂、歌曲等較為小型的作品則較被忽略,幾乎沒法在公眾的音樂會中上演。這些小型作品,卻在沙龍中相當受歡迎。畢竟,沙龍本來就是適宜細緻親暱的音樂,但是在十九世紀中,沙龍卻聚集了不少上流人士,他們對音樂不單止具熱誠,更是甚有知識。
於是,協會的成立,就是為小型的作品找來聽眾。除了布拉姆斯、舒曼的室樂外,協會的宗旨,就是要演奏法國當世作曲家的作品。佛瑞亦因此大量創作室樂、鋼琴曲與藝術歌曲,其中早年最成功的作品,包括第一小提琴奏鳴曲、第一鋼琴四重奏,都是在協會主辦的音樂會中首演。
而奏鳴曲與四重奏這兩首作品,都獲得高度評價,佛瑞因而創作更多室樂。雖然,他也想過創作更大型的作品;畢竟,這些在協會中的成功,只局限流傳於精英之間,不能為佛瑞帶來廣泛的知名度。佛瑞也不是沒有嘗試,可是每逢創作大型的交響音樂,效果都不大令他感到滿意,最後往往被佛瑞收回。
他的小提琴協奏曲,只完成了兩個樂章,就被掉在一旁。
可是,佛瑞卻絕不是沒有能力處理大樂團作品的作曲家。到現在仍然經常在音樂會聽到的《安魂曲》,證明他能細緻處理樂器色彩配搭的天賦。
佛瑞的《安魂曲》很有趣地極少用到小提琴,而將主要的旋律側重於中提琴身上。中提琴與大提琴,再細分不同聲部,就如第一與第二小提琴一樣,各司其職。管樂部份,用了柔和的長笛、單簧管,負責低音聲部的巴松管被保留,雙簧管則沒有戲份。銅管樂則在關鍵的樂段,添加色彩和張力。
個別為一首樂曲挑選樂器成員,令樂曲有着獨特音色,在十九世紀非常少見。雖然,白遼士在他的管弦樂作品和管弦樂法中,大量展示樂器間的特色和配搭可能,但白遼士的演出陣容,卻是極為龐大;為要特別的音色,他用上了千奇百怪的方法。如果白遼士在樂器運用上用的是加法,那麼佛瑞用的則是減法。他把用不着的樂器除去,限制自己能用的組合,再巧妙地運用手上的樂器。
這種音色上細緻的處理,為音樂帶來獨特色彩,也開啟了創作上以減為精神的向度。佛瑞對於音樂色彩的靈敏,更令他的和聲相當新鮮。他的轉調不着痕跡,用上的調卻是相當陌生;音樂中的和弦,總是不好解釋如何運作,但卻無比自然。
佛瑞沒有提出一套顛覆音樂傳統的新理論,但他的音樂卻無比新穎。《安魂曲》首次演出,是為着一位建築師的喪禮而演。當時佛瑞正於巴黎瑪德蓮大教堂 (L’église de la Madeleine) 供職,而大教堂的神職人員聽了之後,反問佛瑞那些音樂到底是什麼:「我們不需要這些新奇的玩意;瑪德蓮有的曲目倒很豐富,你應該對它們感到滿意才是。」
佛瑞的《安魂曲》,從來都只是新奇的玩意。他說:「我的《安魂曲》不是為些什麼而寫⋯⋯如果要說的話,就是隨之所興吧!」
佛瑞生性活潑而滿有朝氣,沒有太大野心。但是,他的婚事卻為他帶來不少打擊。他與相戀五年的女孩訂婚,婚事結果卻因性格不合而告吹。1883 年,他迎娶了雕塑家的女兒里庫爾 (Marie Ricourt),但是她倔強而又抽離的性格,完全不能與佛瑞相處;她甚至討厭與佛瑞一起聽音樂會。
而佛瑞以其和藹與熱情的性格,吸引了不少女士歡心。其中好些女孩,成為他創作的對象。艾瑪.摩亞斯 (Emma Moyse) 是一位年輕而又優秀的歌手,被佛瑞的友人形容她「有着敏銳於細節的真感情,以及不平凡的清純風格」。他與她的情,發展出完整的一套《美好的歌曲》(La bonne chanson)。而為艾瑪的女兒所寫的鋼琴二重奏《多莉》組曲 (Dolly),則在天真爛漫的情懷間,帶着絲絲的溫馨。
而像艾瑪一樣雖非專業,但卻有着不平凡音樂品味的歌手,正主導着巴黎沙隆的音樂品味。這些音樂家,並不急於以音樂賺錢;他們有着廣泛的興趣,文學、藝術、詩詞、建築,無所不談。佛瑞的歌曲,在這裏找到有共鳴的觀眾群。由言情的浪漫曲 (romances) 開始,佛瑞的歌曲漸漸着重於曲詞與音樂的關係,音樂敏銳於文字的變化而補足當中的意涵,情感因而相當細膩。
羅蘭.巴特 (Roland Barthes) 形容 ,「法國藝術歌曲 (mélodies) 的歷史意義,在於培養法國的語言。」而巴特認為,佛瑞是幾位法國藝術歌曲的英雄,是歷史中真正地發掘法語之美的音樂家中的一人。
而巴特心目中另外兩位英雄,分別是杜柏克 (Henri Duparc) 與德布西 (Claude Debussy)。有趣的是,佛瑞《美好的歌曲》的女孩艾瑪,會在不久之後,下嫁予德布西。
佛瑞不是對歌劇、交響樂沒興趣,而是他對這些大型作品,有自己的想法。聖桑不斷慫恿他寫大作,甚至為他帶來委約。佛瑞無疑喜愛為劇場寫音樂,但卻認為音樂並不應主導整部劇作。劇場的音樂,在他而言,讓他以音樂為戲劇補遺,就像無聲的旁白一樣,給戲劇中的情感着色。
1888 年,佛瑞為奧迪恩劇場 (Théâtre de l’Odéon) 的戲劇寫了兩部配樂。後來,因着他的名氣,他經常往返倫敦,而因着倫敦上演梅特林 (Maurice Maeterlinck) 極為現代的戲劇《佩利亞與梅麗桑德》(Pelléas et Mélisande),劇院邀請了佛瑞寫劇樂。
其實,當時德布西先收到邀請創作《佩利亞與梅麗桑德》的劇樂,可是德布西卻另有想法:他正在忙於以此劇創作歌劇。德布西於是把邀請推卻。急忙之間,主辦者找來當時在倫敦的佛瑞來寫。佛瑞重用了一些以前的創作,以趕及完工。結果,其音樂情懷真摯,獲得不少好評。佛瑞的音樂,會伴隨着 《佩利亞與梅麗桑德》的重演,十四年間的在劇院響起。
而因着聖桑的邀請,佛瑞寫了《普洛米修斯》(Prométhée),是他一生以來寫過最大的作品。作品為廣場演出而寫,用上三個管樂團和過百樂手。這龐大的作品,相當成功,分別在 1900 與 1901 年於貝濟耶 (Béziers) 演出數天,1907 年再在巴黎重演。這首作品成為佛瑞一生人創作過最大型的作品。
而《佩利亞與梅麗桑德》的選段,今時今日亦經常被演出。其中最後一段伴隨梅麗桑德去世的音樂,更在佛瑞的喪禮中響起。
佛瑞經常投訴沒有時間專心創作,但他創作樂曲的數量卻相當多。直至晚年,他的音樂風格更趨新穎,更帶着因着時代而來的燥動。
他一生享受着一定的名譽,但因着他一生沒甚野心,在社會上卻不是眾人皆識。佛瑞去世之後,友人呼籲政府為他舉行盛大的喪禮。當時主管藝術的司長,卻問「佛瑞?他是誰?」
但是,懂得欣賞佛瑞的人,卻都是甚有影響力的人。德布西承繼着佛瑞開拓的道路,將法國音樂向前推進。法國六人組 (Les Six) 的成員,都甚受他的影響。其中作曲家歐力 (Georges Auric) 形容佛瑞的成就在於「發明吸引心靈與觸覺的音樂體裁」,並認為那是「對純美的致敬,當中不單有着信念,而更是有着不可抗拒的激情」。
佛瑞的學生甚多,正如其中一位學生布朗卓 (Nadia Boulanger) 形容,他的影響「不能見也不能形容。他的影響力不在他於教學的內容,而是單單從他的為人而來。」
理解佛瑞的音樂,欣賞當中的創見與精巧,是認識法國音樂發展的重點,也讓我們更瞭解與我們時代更近的音樂。
此文章為 「音樂遊蹤」講座系列:法國站 之專題文章。講座日期為 2017 年 1 月 2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