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世界補遺」——與許翔威談創作與人生
來到了咖啡室的門口,才知道它叫「Wabi Sabi」。我一時驚訝,約許翔威在這裏談音樂,真的太過貼切吧。
撰文・胡銘堯 Dennis Wu
攝影・www.trio-photo.com
地點・侘寂咖啡 Wabi Sabi Coffee
謙虛的工匠・揉合古今
要理解什麼是日本文化與美學中的「Wabi Sabi」(漢字曰侘寂),恐怕不能是一時三刻的事。而我其實也是一個沒太多美學根基的人,只懂一點皮毛,最多只能從現在流行的風潮間理解。但是,它又是一種真實的感知;似是懂得平衡於執着與無常之間,似是懂得看破匱乏與孤寂的人生態度。 我說,許翔威的音樂,也有這種韻味。要準確形容他作品的風格,不是易事。他寫過大量的聲樂曲、劇作音樂,器樂作品也相當多,組合也形形式式;中樂團和中樂組合、口琴與結他、西樂室樂小組等等,數之不盡。但他的音樂,卻獨到得令人很易感受到。
他怎樣形容自己的音樂?「人總想追求自我的表現。現代的藝術家,總是尋找自己的藝術獨特之處,要令人覺得震撼、感受到世界不同。我的想法比較謙讓;我寫作音樂,是為這大世界作些補充。只是一種補充而已。」從人生的態度,影響着做出來的作品。許翔威說:「像 Wabi Sabi 的美學,如果我專注於做的茶壺。它做得好,就表示我的工藝足夠;它裂了,我就把它補好。抱着這種心態創作,就是為世界補遺的心態。雖然這些表面上不是什麼大功勞,但是身邊的人其實很容易感受到。」
所以,許翔威的音樂,自然地揉合中外古今,沒有石破天驚,但卻一點也不傳統。他笑說,正因如此,自己也沒有一首家傳戶曉的作品常常被演奏,也不大熱衷拿什麼作品去比賽或參加音樂節。 其實這是謙稱:2019 年的金帆音樂獎正統作品,頒了給它的二胡與管弦樂團作品《秋毫注》;而他的作品,也廣泛地在國際的音樂節中演出。只是,的確如他所言,他的性格就像文人雅士,不求聞達,而是着眼於自己的藝術本身。
創意的個體・承先啟後
許翔威的音樂,很多時與文學有着深厚關係。標題與文字間的意涵,躍動於音符之間。許翔威回想以往,開始留意到自己是一個「創意的個體」,就是由中文堂開始。「以前的作文,總會給老師說是怪怪的。」這種創作的獨特與新鮮感,慢慢地延伸至美術、影像與音樂。但是,最終他決定走音樂的路,是因為他覺得音樂是一種較為昇華的媒體。「音樂似乎不像其他媒體一般,總會受着出現的形態有客觀的限制。」
「二十歲左右的時候,我開始寫很多文字。不少時候,我也留意自己身處的社會,究竟用些什麼樣的詞組來表達自己。但是,如果將眼光放遠點,以前的文字,還不是個寶藏麼?」於是,他開始這個「穿越時空」的探索,以自己的時空閱讀歷史,或者以歷史的時空瞭解現在。原來,在文字間穿梭古今未來,世事都盡然呼應。
對文字的敏察與觸感,源自香港音樂專科學校的老師。「當年,音專有韋瀚章老師,他有一課叫『歌詞習作』。他要我們寫的,是二十世紀初的現代詩,模擬唐宋中的韻文,尤其是宋詞的長短句,只是減輕了古人對文字與韻律的要求與限制。其實就是當年韋老師與黃自等前輩推廣的理念。」
二十世紀初「西學東漸」的進程之下,黃自與一眾經歷過西方音樂教育的作曲家,思考怎樣將中國的音樂現代化之外,卻能緊扣歷史。不同的實驗,或將華樂洋化,或洋學為體、中學為用,形形式式。但是,其中一種音樂,流傳特別深遠,就是聲樂。黃自與韋瀚章等先師,由編撰課本開始,帶來大量新歌,希望以唱歌來改變文化。「我的老師輩,在戰前開始探索音樂與文字間的深厚關聯;有幸是韋老師來了香港,我們因緣際會認識到他。而與韋老師合作過的,還有黃友棣、林聲翕等等,他們當時還在生,我們有機會第一手接觸。」
但是,面對這些文化上影響深遠的巨人,許翔威卻形容自己是位反叛的學生。「當時覺得,如果我以一位作曲家的身份生存,得秉持乘先啟後的理想;但老師們的作品,都是時代中最優秀的。我們模倣他們的話,沒有了的是啟後的部份。」當時,香港的嚴肅音樂圈,比較少發掘文學與音樂的關聯。許翔威回憶說:「尤其是器樂的部份,當時是比較有發展空間。於是,文學與音樂的關聯來自聲樂創作,而器樂創作的思維,又相反慢慢影響合唱與獨唱的作品,為聲樂帶來多點色彩。」
筆者曾經和許翔威在一個以余光中詩歌的聲樂作品音樂會中合作過。他當時寫的《守夜人》,和聲相當現代,鋼琴用到了不少新穎技法。許翔威筆下要求男高音動態萬千的演繹,時而朗讀、時而獨白,一時高吭、一時低吟。詩中黑夜無盡的象徵,神祕沉鬱的背景色調,卻令人感到必須以這種調律表達。聲音手法極度新穎,喚醒的卻是古老的靈魂。
遨遊於歷史・頓悟生命
這一點,回到我們訪問之初,由「侘寂」聊到穿越時空。「當我們的時空拉遠了,就不是只着眼於一點;在過去與將來間,『我』忽然變得渺小。但是,在這一點間,我們卻可以感受和觀察到萬物都有變化。就是表面不動如繁星,其實都無時無刻在互相牽引。這豈不就是生命?」許翔威解釋,表面上的不動,其實並不如死物;就如樂譜上的音符,作曲家寫了下來,其實還要賦予生命。聊到樂譜,我們都頓然一笑。「作曲家把音樂寫進樂譜,具體地將想要聲音記下來,但怎樣把它摸朔,還需要與你有共鳴的音樂家一同探究。這個過程才是最有趣的。」
所以,許翔威創作時,特別着重對象和環境、與樂手的溝通、演出的氣氛等等。音符是不是完全演得準確,反而是其次。雖然他說不太着緊錄音作為「某次演出的紀錄」,他的作品其實也有不少錄音:《守夜人》已經出版成唱片,而他的結他、口琴合奏、中樂團作品、合唱曲等等,都在多張唱片中收錄。聽他的錄音,也令人感到特別有血有肉。
許翔威在香港音樂專科學校教授多年,教出不少音樂人。很多人也稱他為「許 sir」,包括沒有真正地在他課中當過學生的筆者。「我很感激這個平易近人的稱謂;有人叫我教授,有人叫我校長,但都不比這個好。」我斗膽地問他,經過多年創作的生涯,再加上不大追逐於名譽「出名」的心態,是不是已經到達不惑之境。他笑說:「古人的智慧,可以在時序上掉來掉去的吧!我有時想我是不是很早就知天命,二三十歲時專注做這些音樂,是件充滿傻勁的事。如果你不是當時已知天命,那為什麼會做?」
他覺得,創作者自身的創作動力,不應盡是追求榮譽或填補物質。雖然,人生在世,的確有需要它們的時候,許翔威也形容,自己是過來人,非常明白當中的拉扯。他所理解的天命,或許就是當工藝者追求的心境:「如果完全是追求榮譽的話,那很容易從你的作品感受到。」因為,創作者的一生,變成追求了藝術以外別的事情。
經歷過疾病,他感慨生老病死,人生必經。「當知道自己時間少了,我會積極地想,有什麼願望想實踐?」慶幸萌生如此念頭,不是因為他正在為自己的歲月倒數,而是積極思考自身狀態。「我希望保持着這種心境狀態,尋找和做一些自己一直想做的事。不要在當走的時候,還在做些自己不想做的事。」他說,這樣才符合自己人生的命題。
這個命題是什麼?如果要我從這次訪問總結的話,大概會是向心而行、樂於探索、敏察世界,讓這些都融入自己,然後讓這些化成音樂感動人。許翔威說:「雖然世界很大,但人生中其實沒有東西在你之上。很多東西值得你學習和追求,我也不能完全脫俗,只是心態隨意一點,找到自己舒服的位置。每一個人都應該隨心做自己,我也是努力地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