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音樂史 — 古典時期——第八講:貝多芬

在貝多芬之前,音樂是有着不同的社會工用;它們的創作者與演出者,為着這些不同的演出場合效力。這些音樂家都有着非凡的工藝,帶來典雅與工整的音樂。 但在貝多芬之後,音樂家更成為意念的工匠,以及展現人類非凡創意的媒介。

西方音樂史 — 古典時期——第八講:貝多芬

2023/3/30

文:胡銘堯

第一個紀錄貝多芬的報導,出現在他 11 歲的時候。在出生地波恩 (Bonn) 的報章中,形容他「非常有才華」:

他在鋼琴上的演出,滿有技術與能量⋯⋯這位年輕天才,應助其出外遊歷。如果他從這裏開始的話,他肯定可以成為第二位莫扎特⋯⋯

資助他出外的人,很快就出現。1792 年,華德斯坦伯爵 (Count Ferdinand von Waldstein) 支持貝多芬離開波恩,到維也納去追逐音樂夢。那時,莫扎特已然長逝;他認為,貝多芬透過自己努力,將能夠「從海頓的手上,得着莫扎特的靈魂。」

貝多芬跟從海頓的學習,表面上相當順利;出版的作品 1,像是海頓身上的學習成果,而且海頓與當時的觀眾也甚為欣賞這套作品。這對貝多芬而言相當震驚,特別是他認為那是最有效果、最令他滿意的作品。他的學生回憶道:

因此,海頓的建議,在貝多芬的心中留下一個壞印象,令他認為海頓對他立心不良,只是嫉妒他。我承認,當貝多芬和我提及此事時,我沒有相信。直至後來,我向海頓親自查證,他的答案才認證了貝多芬的說法:他的確不認為這首三重奏能這麼容易被公眾明白和接受,並且得着良好的評價。

海頓的作品,有着豐富的內涵和情感。受着文學的思潮影響,十八世紀不少作曲家的作品,也有着狂飆運動 (Sturm und drang) 的影響,音樂像暴風般強烈,而且有着強大張力。狂飆運動突顯着個人與社會的矛盾,有時表現個人的無力,有時卻是充滿反抗的情感。

不過在海頓的音樂中,他還是力求在樂器與演奏技法間取得平衡,令音樂有着典雅的外表。而貝多芬則打從作品 1 開始,潛藏着的情緒,不斷在音符間尋找出口。

與海頓不同,貝多芬卻認為這些情緒,正是音樂受歡迎的原因。因着它暴烈與難以掩蓋,根本顧不着儀態,於是也置樂器的極限不理。早年的鋼琴大奏鳴曲《悲愴》(Pathétique),隆隆的低音和兩隻手相隔極端的音程,在當時的古鋼琴上演奏,因着林林總總的鋼琴制式與大小,效果可謂大相逕庭。

只不過,《悲愴奏鳴曲》憑着標誌性與撕裂般的悲鳴,寫下歷史的新章。

貝多芬的《悲愴》奏鳴曲,暴烈與快速的左手,對於當時鋼琴而言,因着它們不同的原理與構造,效果並不是每一部都十分理想。

狂飆運動中的音樂,令人着意個人與社會的互動。以往個人的特色,淹沒於社會的巨輪之中;音樂卻能表達出個人的情感,而且音樂本身,也有着強烈的個性。

而在奏鳴曲式 (sonata form) 中,這些個性在音樂的結構底下,成為重要的角色。

這時有着音樂美學中的根本轉變,就是音樂離開單單模仿情感,而是成為有其重要性的獨立系統⋯⋯相較起其他曲式,奏鳴曲式有着明確性的戲劇感:奏鳴曲式以兩個相對的性格開始(這正是曲式的精要定義),然後衝突加劇,最後有系統性地化解。正因着對稱與明確的性格,這曲式能被公眾易於掌握。

出版於 1805 年 4 月 26 日的文學雜誌《嚴肅與輕鬆的誠實紀錄》(Der Freymüthige),評論了貝多芬第三交響曲的首演,仔細分析當中三大派別的觀眾的不同反應。

羅森如此形容,或許這是今時今日我們對這些龐大曲式,有相當程度的理解。對當時的觀眾而言,貝多芬音樂複雜與多變的情感,令樂曲變得更長,此起彼落的音樂思緒,其實也有令好些觀眾困惑。題為第三交響曲的《英雄》(Eroica) 交響曲,1805 年首演後的一段評論,記載着首演「把音樂愛好者與業餘觀眾分成了幾個派別」:

第一,是貝多芬的朋友,認為這交響曲是一首偉大作品,就是音樂昇華必然的神采,大眾若在藝術上修為不足,大抵不能瞭解其箇中之美。幾千年後,它必然得着大眾理解。
另一派認為這作品毫無藝術價值⋯⋯透過奇怪的轉調和暴烈的過門,完全不同的意念拼湊一起⋯⋯真正的創意,並不一定需要如此效果。
為數較少的第三派別,則站在中間;他們認為或許交響曲有其美感,但卻覺得即使是零碎,而且沒完沒了的長度,令愛樂者也覺得累透,對業餘聽眾而言更是不能認受⋯⋯

一方面,更為複雜的情感與音樂材料,讓頭腦理解與感覺承受,還真的需要時間;但是,貝多芬橫生的思緒,的確也需要時間琢磨取捨。

透過奏鳴曲式中「具明確性的戲劇感」,貝多芬的音樂開始由體驗到強烈的情感之餘,還有清晰的發展脈絡。而且,在曲式的結構下,除了是旋律有着其音樂的特性以外,拍子與調性也賦與了這些主題獨特的個性。而這些有着極端個性的主題,在音樂中慢慢混在衝突之中,音樂的張力隨之增加;甚至間中還要出現第三者,層層累積的張力,選擇性地爆發,最後主題回歸主調,才真正解決與完結。


貝多芬的音樂,雖然建基於十八世紀的音樂結構,但注入的個人思緒,令樂曲有着強烈的個人標誌。A 小調弦樂四重奏,作品 132 的慢板樂章,標題為「康復者對神明感謝之讚歌」;大病得癒,他將重新得到力量的一段,寫成飛揚着的四重奏。

貝多芬的耳疾,早在 1802 年已被發現;那時,《英雄》交響曲還未首演。從此,貝多芬逐漸走進自我、寂靜無聲的世界。

可是,他的性格向來孤僻。這種生理與心理上的與世隔絕,令他活在自我的聲音世界。貝多芬寫道:

我現在活着可悲的生命。近兩年來我迴避社交場合,因為我難以向朋友啟齒:我聾了。換轉是另一種職業,這還會容易捱過,但對於我的職業而言,這真是糟糕的殘缺。我為數不少的敵人,會怎樣想?

相比起第三交響曲令部份愛樂者摸不着頭腦,晚年貝多芬的音樂,雖然跟隨着十八世紀留下來的框架,可是裏面充滿着的,是全新的音樂意念。他寫過的交響曲、奏鳴曲與弦樂四重奏,滿載着由新鮮的意念發展成龐大而有着無比深度的樂曲,將十八世紀成為典範的幾種曲種,變成音樂藝術的表現之地。

貝多芬相當着重如何耕耘創作意念。他的一位學生,筆錄了貝多芬創作的方法:

我反覆思想我的意念,經過一段非常長的時間之後才落筆。同時,我十分相信我的記憶,即使經年累月,我肯定不會把在腦海中的旋律忘記。然後,我花時間把意念耕耘,長、闊、高、深地在腦海中探求,而由於我清楚知道我想要的效果,這些基本意念不會離開我。它生長、向上發展,我聽到它們猶如圖畫般成形,差的只是我把它們一一寫下。這反而非常快速,跟着我有的時間進行;因為有時我會同時耕耘幾首樂曲,但我不會把意念搞亂。

在貝多芬之前,音樂是有着不同的社會工用;它們的創作者與演出者,為着這些不同的演出場合效力。這些音樂家都有着非凡的工藝,帶來典雅與工整的音樂。

但在貝多芬之後,音樂家更成為意念的工匠,以及展現人類非凡創意的媒介。他們不再單純為其他人服務,而是體現更崇高的理想——為藝術追求美善與超脫,建構藝術本身自存而完美的世界。音樂家告別了單純為別人提供娛樂的身份——他們仍然是閃耀舞台的明星,仍是眾人追捧的奇才——但是,他們的角色,卻成為了表現人類創意的藝術家。正如貝多芬逝世的悼文中,如此形容:

因為,他就是一位藝術家,而且只是單憑他的藝術⋯⋯他是一位藝術家,在他旁邊還能站着何人?

貝多芬逝世,象徵一個時代的完結,也迎接了新一代的音樂與思潮。貝多芬於 1827 年 3 月 26 日逝世,並於 29 日舉喪,當時有過萬人列隊出席。圖為奧地利畫家 Franz Xaver Stöber 所繪當時之景象 (Source: Wikimedia Commons)

樂曲選段

Beethoven: Piano Sonata No. 8 in C minor, Op. 13, “Pathétique”
I. Grave - Allegro di molto e con brio

Haydn: Symphony No. 45 in F-sharp minor,
Hob. I:45
I. Allegro assai

Beethoven: Symphony No. 3 in E-flat, Op. 55, “Eroica”
I. Allegro con brio

Beethoven: Sonata No. 21 in C, Op. 53, “Waldstein”
I. Allegro con brio

Vaterländischer Künstlerverein
Theme, Variation 4, Variation 6

Beethoven: Diabelli Variations, Op. 120
Variation 15–17

Beethoven: Overture to Egmont, Op. 84

此文章為 講座系列:西方音樂史 — 古典時期 之專題文章。講座日期為 2023 年  3 月 30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