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勒第八交響曲——輝煌的讚歌

馬勒第八交響曲於 1910 年 9 月 12 日在慕尼黑首演。這場首演,毫無疑問是馬勒人生最輝煌的一刻。他之前在維也納宮廷劇院擔任了十年的音樂總監,也是一位聞名、完美主義、工作狂的指揮。那時,他離開紐約回到歐洲大陸過夏天,並且指揮首演這首大作,公眾都熱切期待。

馬勒第八交響曲——輝煌的讚歌

馬勒第八交響曲於 1910 年 9 月 12 日在慕尼黑首演。這場首演,毫無疑問是馬勒人生最輝煌的一刻。他之前在維也納宮廷劇院擔任了十年的音樂總監,也是一位聞名、完美主義、工作狂的指揮。那時,他離開紐約回到歐洲大陸過夏天,並且指揮首演這首大作,公眾都熱切期待。

馬勒綵排馬勒八的首演。
馬勒綵排馬勒八的首演。

馬勒十年的維也納任期,令宮廷劇院重添光彩。他上任時只有 37 歲,立即為歌劇帶來耳目一新的歌劇製作。他一上任,已經受公眾注目,亦因着他具能量的演繹,歌劇院的票房立時改進過來。之後,他大膽地改革,改變樂團任命、將受歡迎但其實不太有能力的歌手辭退、上演不太熟悉但刺激的歌劇、提高演奏質素和戲劇張力,這些一切都在他對大小事情的掌控之內。馬勒成為維也納的能量與生命力。

但是,身為一位猶太人,他卻經常遭受攻擊。他在上任宮廷劇院總監之前,改信了天主教。在 1896 年,馬勒在信中向友人透露:「我身為猶太人,令我不能在任何宮廷劇院擔當職位。不論是維也納、柏林、德累斯頓還是慕尼黑,都給我吃閉門羹。」不久之後,他決定改信天主教,認為這會對他的事業有幫助。維也納宮廷劇院的任命,果然在不久之後成事。雖然,他終於克服了制度上的阻撓,但反猶太的報章,卻將會一直攻擊他。馬勒一直避免直接回應這些人身攻擊,畢竟身為歌劇院總監,需以大局着想。而我們亦因此無法得知,馬勒對信仰與宗教的真正看法。

首演門票
首演門票

信念與愛的詩歌

事實上,馬勒在 1906 年以短短幾星期完成了這首以五旬節詩歌《來,創造的靈》為首部份的第八交響曲之後,一直沒想過要把它首演。究其原因,或許因為這作品的陣容太過巨大:它需要兩個混聲合唱團、七位難度要求相當高的獨唱家(第二部份還要加入第八位)、非常大的五管制管弦樂團、一個在舞台以外的銅管樂小組,還有一大堆豎琴、鍵盤樂器和管風琴。另一部份原因,是他對此作品有點懷疑。這首交響曲,實在與之前的有很大的差異。他曾對妻子艾瑪寫道:「真有趣:這首作品就是只有一個一貫典型的強大印象。我的最重要作品,居然是最容易理解的作品,真是奇怪。」

最強大,正確;最容易理解,或許不是。雖然如此,馬勒從來對這樂曲的偉大與深度沒有懷疑。馬勒的傳記作者德拉格朗形容,這是一首「對信念與愛的詩歌,是一首獻與人在地上偉大情操與探求真理的讚歌。」這交響曲也蘊含着馬勒對世界的看法。在一封回答艾瑪關於歌德的問題的信件中,馬勒詳細地闡釋了他對《浮士德》結尾部份的看法:

一切都只是表象,某種事物的形相不完美的表達⋯⋯任何短暫的事物當然可以被描述,但我們所感受與感覺的、我們永不能達致的⋯⋯一切現象背後的不朽本質,這是不可言喻的。那以神秘力量吸引我們之物,每一生物、甚至石頭、在其存在之中心毫無疑問地感受的,亦是歌德在此(以表象的形式)稱為永恆女性之物,換言之,作為靜止的終極目的之物。與之相反,是永恆的嚮往、奮鬥與朝向此目的之運動,就是永恆之雄性!妳說得好,這是愛之力量。

理性的限制、對永恆渴求的男性與超脫的女性,這些都成為交響曲的核心,不單只限於第八交響曲以歌德《浮士德》為歌詞的第二部份,而是對整首交響曲、兩段完全不同的歌詞的連結。

1907 年,馬勒離開了維也納宮廷劇院以後,開始盤算第八交響曲的首演。雖然,他是個歌劇的改革家,但作為作曲家的馬勒,卻因着作品艱深而並不太受歡迎。雖然,在二十世紀初的幾年,情況慢慢有點轉變,馬勒交響曲開始被不同樂團演奏,而交響曲的首演,開始成為眾人期待的盛事。

第八交響曲的首演,一連兩晚在慕尼黑舉行。首場演出有超過三千人出席,其中包括最具歐洲最具影響力的人:作家托瑪斯曼、霍夫曼斯塔爾與茨威格;作曲家理察.史特勞斯、策姆琳斯基、華格納的長子齊格飛、魏本、聖桑與杜卡;還有德國、法國甚至是美國的主要記者。兩晚音樂會六千多張門票,早在開演前售罄。主辦者顧特曼為樂曲起題「千人交響曲」,果然見效,不過馬勒強烈地反對此標題,甚至為之覺得尷尬。門票銷售理想的另一原因,是它的細節、分析、綵排狀況等等,都被報章鉅細無遺地報道。簡而言之,慕尼黑正在熱切期待這場首演。

超越時間的讚美詩:「來創造的靈」

馬勒爆發的靈感,以非常短的時間完成的第八交響曲,開頭同樣具爆炸性。第一部份以「來,來創造的靈」(Veni, veni creator spiritus) 是一個降 E 大調的齊唱號召,合唱團加上管風琴的開場,接上是莊嚴的銅管樂合奏。第一個「veni」的下行四度音程,與之後的「veni」上行的跳動,將會在整首交響曲不斷出現。馬勒在不同場合中強調樂曲縱然兩部份完全不同,但有大量意念令它們連結在一起。這個「Veni」主題將音樂上連繫整首交響曲。

經過幾段獨唱與幽暗的管弦樂段落,第一部份的交響曲迎來了第二個爆炸性的段落:「求光照我三司五官」(Accende lumen sensibus) 。作曲家魏本在觀看綵排時,紀錄了馬勒如此對樂團解釋這一段:「就是引領我們到《浮士德》最後一場的橋樑。這是整首作品最重要的地方。」第一個「accende」的下行四度,相當明顯,而第二個「accende」逐步拾級而上的動機,將會與愛和救贖扯上關係。這時,兒童合唱團亦會加入演出。首演時,兒童合唱團有 350 名成員,而馬勒特別指明他們的聲音而相當突出,「就像刀切過牛油一樣。」合唱團在成人合唱團(後來是一個雙重賦格)與樂團間突圍,毫不容易。

這段「求光照」逐漸激昂,直至「來創造的靈」主題重現。此時,樂曲似乎要展現這是以傳統奏鳴曲式寫成。但是,若把第一部份說成是以奏鳴曲式為結構,則忽略了以 E 大調為主的中段的重要性。在《The Mahler Companion》一書撰文剖析第八交響曲的音樂學家韋廉遜形容,第一部份圍繞着幾個固定的調性,是要令這部份成為一首「靜止、超越時間的讚美詩」。在歷時差不多半小時的第一部份完結時,音樂展現創造的偉大,像要觀眾一起參與一個莊嚴典禮。魏本形容他聽完之後,「仍然被它徹底擊倒。」

愛與救贖:《浮士德》最終場

交響曲的第二部份,以歌德的《浮士德》最終一場為曲詞。與較為連貫的第一部份不同,差不多一個小時長的第二部份,以截然不同的段落組成,與《浮士德》的文本相對應。音樂開首的管弦樂段落,營造了曠野的氣氛。男聲合唱團此起彼落(Waldung, sie schwankt heran「森林,應風披靡」)。兩位僧人,分別以男中音獨唱與男低音獨唱飾演,唱出對愛的渴望與愛暴烈的一面,先出場的是狂喜教父(Ewiger Wonnebrand「永恆的歡喜之火」),後來的是男低音獨唱演唱的沉思教父(Wie Felsenabgrund「仿彿在我腳下的岩壁」)。此時第一部份的「Accende」主題在小號響起,令激動的詠歎調更顯熱熾。

一段簡短的管弦樂間奏後,音樂的氣氛變得輕快。升天童子由童聲合唱團唱出(Hände verschlinget 「手跟手拉住」)。這成為了第二部份的諧謔曲段:長笛輕盈地奏響,弦樂在高音處跳躍,銅管樂唱着快樂的調子,這些都預示着浮士德將得救贖。女聲合唱團扮演未成熟的眾天使,唱出在救贖中愛的重要(Jene Rosen aus den Händen「授與我們玫瑰」)。成熟的眾天使則唱出較為幽暗的旋律,塵世的愛有其較暗啞的一面(Uns bleibt ein Erdenrest「搬運塵世的遺蛻」)。這段音樂,將第一部份一段「Infirma nostri corporis」重現,意思是「以祢不滅力量,堅我朽壞身軀。」

不過,快樂將在不久後重臨,當年輕的天使歡迎男高音主唱的崇拜瑪利亞的博士,精神抖擻地高歌讚頌他的新生命(Hier is die Aussicht frei「在這邊眺望很開闊」)。經過與眾天使飛翔般的合唱後,男高音以第一部份相當重要 E 大調,唱出對榮光聖母的讚歌(Höchste Herrscherin der Welt「統治世界的最高女王」)。

崇拜瑪利亞的博士,得救的浮士德高歌,由激動的詠歎調慢慢轉變成溫柔,帶領音樂進慢的部份。一個靜止的簧風琴,加上豎琴稀疏的撥弦,伴隨着小提琴慢慢奏出稱為「愛的主題」的旋律。男聲合唱團繼續崇拜瑪利亞的博士的讚歌,讚頌榮光聖母(Dir, der Unberührbaren「你不可碰觸」)。三位悔眾的女人歌唱愛與救贖:罪孽深重的女人,即第一女高音獨唱,是以淚水膏耶穌腳的婦人(Bei der Liebe「那種深愛」);第一女低音獨唱是井旁的撒瑪利亞婦人(Bei der Bronn「那口井泉」);埃及的瑪利亞,即第二女低音獨唱,是在耶路撒路向十架遺物朝聖後恢罪的聖女(Bei der Hochgeweihten「那塊聖地」)。三人輪唱,預備另一名悔罪女人出場,她就是浮士德不能救贖的愛人格蕾辛的靈魂。格蕾莘由第二女高音獨唱演唱,她唱出「愛的主題」,並且由曼陀琳琴伴奏(Neige, neige, du Ohnegleiche「請你,請你,無與倫比者」)。眾人與升天童子一起,迎接浮士德的靈魂到達天堂。

一輪寧靜的「Accende」旋律在圓號與小號中響起,加上簧風琴、鐘琴及豎琴編織了一段優美的前奏,就是準備榮光聖母出場(Komm, Komm「來」)。榮光聖母由第三位女高音獨唱唱出,簡單的兩句,引領格蕾莘與浮士德升天。浮士德最後向聖母俯伏敬拜(Blicket auf zum Retterblick「請來仰望救主的眼睛」)。

音樂慢慢變得相當寧靜,預備結束的一段「神秘的合唱」。全本《浮士德》最後八句,無疑是馬勒認為這首交響曲的核心,他亦在書信中與艾瑪詳細闡述他的想法。在世上所見一切都是無常虛幻,惟有渴望與追求帶來永恆(Alles vergängliche, ist nur ein Gleichnis「一切無常者,不過是虛幻」)。《浮士德》的結尾,可以有不同的解讀,但馬勒將這段由神秘至高亢的合唱,將第八交響曲這首巨著,帶來震撼的尾聲。全曲在震耳欲聾的降 E 大調和弦中完結,舞台外的銅管樂小組,高奏着「Veni」的主題。馬勒透過這首大作,「透過這麼多把聲音,向世界唱出他那焦慮靈魂一直想說、潛藏心裏生命與信念的訊息。」他的徒弟華爾特如此說:「這是他從沒有試過的振奮。」首演過後,歡呼聲久久不退,報章形容觀眾「歡喜若狂」。

馬勒以驚人的爆炸力,短時間內完成這首巨著。完成後一年,即 1907 年,馬勒經歷了三件對他打擊甚重的事:辭任維也納宮廷劇院、女兒瑪利亞逝世、他發現自己心臟毛病而需減少工作。經歷這災難一年,從此直走下坡。第八交響曲的首演,固然是他作為指揮、作曲家的一生,最輝煌的經驗,但這首演也見證了他在歐洲舞台最後的演出。首演後不足一年,他將在 1911 年 5 月 18 日黯然辭世,享年只有 50 歲。

筆者按:這是維港音樂節馬勒第八交響曲場刊的專文。筆者並不常將場刊文章放在網上,但作為馬勒八的擁護者,能為此交響曲撰文,實在是心感榮幸。所以詳登於此,供各位觀賞。如需轉刊,請聯絡本人。另 英文版可於此下載。特別鳴謝葉朗年為馬勒信函內容提供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