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索斯基:打開現代主義之門的業餘音樂家
1855 年,巡迴於歐洲演出的俄羅斯鋼琴家魯賓斯坦 (Anton Rubinstein),在維也納的《音樂、戲劇及藝術雜誌》(Blätter für Musik, Theater und Kunst) 發表了一篇題為〈俄羅斯的作曲家〉的文章,引起了俄羅斯作曲家的爭論。他對作曲家的批評相當直接:「的確,那裏有業餘的人學習音樂理論,但他們並不像真正的藝術家。他們不注重規則,特立獨行,然後就將這些異於平常的技倆集合使用。」
他認為,俄羅斯的業餘作曲家不重西方音樂中的諸多規則,只重眼前的效果,並不是俄羅斯藝術家應走的路。「在好些大作曲家的作品中,你會偶爾聽到奇怪的和聲。業餘者就會把它變成常規,然後只寫奇怪的聲音,從不考慮這些突破是偉大作曲家因着靈感的滿溢或是絕望的翻騰的妙筆,也是整首作品理所當然的結論。」
被後世冠以大帝稱號的嘉芙蓮二世 (Catherine II),不單是俄羅斯歷史上在任最長的沙皇,也是最為人所識的一位。她在位其間,不單見證俄羅斯國力日強,她亦是一位人文藝術的愛好者,為俄羅斯帶來文藝復興。她個人收藏不少西歐藝術家的作品,私人的藏品日益增多,成為今時今日聖彼得堡隱士盧博物館 (Hermitage) 的主軸。她雖未與法國作家兼哲學家伏爾泰 (Voltaire) 見過面,卻保持通訊十五年,交換對歷史與藝術的見解。「如果我在路上死去,」伏爾泰在老年時的一封信中寫道:「我會在我的小小墓碑上刻上這句:『這裏躺着偉大的嘉芙蓮的仰慕者。』」
嘉芙蓮大帝在聖彼得堡建立歌劇院,也為宮廷帶來不少音樂。有趣的是,在宮廷演奏的,不乏業餘的音樂家。愛好音樂的貴族聚首一堂,演奏來自德國、奧地利等地大師的作品。這風氣在 1770 年起開始興盛。海頓的音樂,廣泛地在聖彼得堡與莫斯科的宮廷演奏,這些由貴族設立的私人沙龍 (salon) 興起,不少愛好者就在沙龍接觸來自西方的音樂,而在十九世紀初,一些在鄉村過着中產生活的地主,也在家中玩音樂。貝多芬學者蘭茲 (Wilhelm von Lenz) 如此形容當時的俄羅斯:「地主家中的鋼琴,總是鋪滿樂譜,在鄉間很難找到一部不是這樣的鋼琴。」
俄羅斯音樂的興起,就在這背景之下產生。的確,俄羅斯的音樂,比歐洲起步得遲,它沒有巴羅克的大師,也沒有以自己語言寫的歌劇。但一踏進十九世紀,這土壤產生大量的音樂,進步的速度不單驚人,而且俄羅斯音樂所帶起的風潮,將影響着歐洲,甚至整個世界。
穆索斯基 (Modest Mussorgsky) 生於 1839 年普斯科芙區 (Pskov) 的克里佛鎮 (Kerovo) ,與俄羅斯兩大城市聖彼得堡 (St. Petersburg) 與莫斯科 (Moscow) 同樣相距四百公里。穆索斯基的母親在這裏擁有一座大宅,家境富有。不難想像,這個家庭也有一座如蘭茲所形容,鋪滿樂譜的鋼琴。穆索斯基六歲的時候,母親就在家中教他彈琴。
十歲時,父親把穆索斯基和哥哥帶到聖彼得堡入學,讀的是著名的貴族中學。1852 年,他入讀軍人學校,向着入伍的路途進發。其間他認識了在軍人學校中開始作曲的庫宜 (César Cui),透過他認識了巴拉基雷夫 (Mily Balakirev)。這幾位對音樂極有熱誠的年輕人,都沒有正式受過音樂教育,而是透過讀巴赫、海頓、貝多芬等人的音樂,學習其中的法規。
就在這時期,穆索斯基創作了好些有趣的早期作品。1857 年,他完成了一首相當短的歌曲《小星星你在何方》(Gde tï zvoyzdochka),其和聲有趣地在大調與小調間徘徊,而旋律則跟隨着俄語的起伏,自由地將音延長。這首異常特別的歌曲,成為穆索斯基早年創作中最有特色的作品。
這首短曲更出現過兩個版本。被稱為第二版本的旋律,其延長的音被縮短,和聲也平平無奇,甚至被認為穆索斯基的原意在沒有修飾下突破常規,修改過後變得依附傳統。不過,現代的考證認為,這第二版本其實是穆索斯基最先下筆,而第一版本的日期,就是他後來所加。或許他心中先有奇怪的聲音意念,但下筆的卻是安全的習作,到後來他又改變初衷,修改原譜。
穆索斯基的音樂,從他創作開始之時就充滿這些混亂的修改。他也是現代音樂學的研究中,最令人感到棘手的一位作曲家之一。
魯賓斯坦於 1862 年創立聖彼得堡音樂學院。他認為,引入一如歐洲的音樂訓練學院,將音樂演奏與創作專業化,是提升藝術水平的解決方法。他也成功地與業餘的作曲家劃清界線:以巴拉基雷夫為首,有一班熱愛音樂的學生正在跟隨前人的步伐,尋找屬於他們的聲音。而這班人被稱為「俄國五人組」:「這少數而偉大的俄羅斯音樂人,他們當中包含着多少詩詞、感覺、才華與能力。」這五位「少數而偉大」(mighty handful) 的作曲家,包括巴拉基雷夫、穆索斯基、林姆斯基—高沙可夫 (Nikolai Rimsky-Korsakov)、鮑羅丁 (Alexander Borodin) 與庫宜。
他們的支持者,認為業餘的熱誠,帶給他們專業訓練所不能給予的原創性。「音樂學院製造的,將會是大量無價值的作品。」他們反攻魯賓斯坦。而這五位以聖彼得堡為基地的作曲家,一直以他們的方法去尋找俄羅斯音樂的出路。穆索斯基的歌曲,着重俄語的表達;鮑羅丁在器樂中尋找東方的色彩;林姆斯基—高沙可夫則發展音樂語言,並且將民歌與傳統廣傳。不過,他們其實都不是正職的音樂家:穆索斯基與庫宜是陸軍軍人,林姆斯基—高沙可夫則是海軍,而鮑羅丁更是著名的化學學者。只有巴拉基雷夫是一位指揮。
這五人在十九世紀中期,以巴拉基雷夫為首,尋找俄羅斯的聲音,一方面發展出俄羅斯音樂的獨特性,另一方面分辨並拒絕西歐大陸的影響。他們雖然不是專職音樂家,但卻發揮着相當強的影響力。穆索斯基跟從巴拉基雷夫學習,與他關係甚為良好,不單向他分享音樂與藝術,更會道出自己的精神狀況。「我的腦袋裝着滿天神佛的怪異而神秘的想法。」1858 年他曾向他的老師透露他精神緊張。
可惜,這個組合很快崩潰。穆索斯基年紀漸長,對於巴拉基雷夫對他的作品處處修改變得愈來愈不滿。1867 年,他努力地埋首創作第一首管弦樂曲《荒山上的聖約翰之夜》(St. John’s Night on Bald Mountain),在這樂曲之前他除了將《小星星你在何方》一曲編成樂隊版本外,就沒有任何寫管弦樂的經驗。他對自己的作品相當滿意,巴拉基雷夫卻認為很多不足,要求修改。就連林姆斯基—高沙可夫也認為這作品「奇怪、衝突的和聲、醜陋的聲部、沒有邏輯的轉調......」。本來作品由巴拉基雷夫指揮演出,但穆索斯基寸半不讓。
樂曲演出被擱置,穆索斯基有生之年,一直也沒有聽過它。直至他死後,這樂曲被林姆斯基—高沙可夫整理出版,並改成標題《荒山之夜》(A Night on a Bald Mountain) 。它將成為穆索斯基最為人熟悉的管弦樂曲。
1861 年 2 月,登基將近六年的沙皇阿歷山大二世 (Alexander II) 頒佈了《農奴宣言》,宣佈本來一生命運繫於地主土地的農奴獲得自由。俄羅斯帝國中超過二千萬的農奴,成為自由的公民,響應歷史中眾生平等的潮流。家族擁有土地的穆索斯基,起初埋首於處理家庭財務,後來家境漸漸變得困難起來。1863 年,他投身至政府工作,由低做起,以賺取微薄薪金。沒有了以往的閒適,他與幾位朋友同住,並在工餘時間創作。
就是在這與友人同住的時間,穆索斯基形成了對俄羅斯音樂的個人見解。他認為,音樂不獨立存在於藝術,而是要與社會產生共鳴。在一連串聲樂作品中,他以緊扣於俄語的旋律,建構自己的聲音。「我的角色在舞台上就像平常人一般說話......我的音樂含蓄而仔細地複製出人類語言的的藝術品。」他如此寫道。
1868 年,穆索斯基將這理念完整地實踐。《沙皇鮑里斯》(Boris Godunov) 是普希金 (Alexander Pushkin) 所寫的戲劇,雖然於 1831 年出版,但在 1866 年才獲得批准上演。此時,腦袋已經萌生幾個歌劇念頭的穆索斯基,立時決定開始為《沙皇鮑里斯》譜曲,歌詞就大抵用上原來普希金劇作的對白,以極原創的聲音,讓這位十七世紀初令俄羅斯直墮進混亂時期的沙皇,提供了在歌劇舞台的聲音。
穆索斯基很快就完成了整部共七場的歌劇。但由 1869 年擱筆至 1874 年上演,穆索斯基因着不同理由多番修改了原來的歌劇:加上了重要的女主角、減省長篇的段落、把原來的七場變成四幕等等,首演的版本與原來幾乎是另一部作品。雖然首演時專業的評論指這部歌劇「帶着不濟的標記」、「像怪物般令人抗拒」,觀眾卻對這以沙皇為主題、宏偉而龐大的歌劇相當受落,鼓掌期間多番邀請作曲家上台致謝,首演的四場更是全數爆滿。
1874 年是穆索斯基的事業高峰,卻也是走向衰壞的轉捩點。「1874 年可以想成為穆索斯基倒下的開始。」林姆斯基—高沙可夫如此憶述。雖然他似乎能在工作與創作間找到平衡,但他渙散的專注力,令他常常無法專心完成樂曲;加上愁煩生活、交友不濟而帶來巨大心理壓力,令他酗酒的情況日益嚴重。《沙皇鮑里斯》是他唯一一部獨力完成的大作,之後他同時開始寫兩部同樣大型的歌劇《高凡斯基之亂》(Khovanshchina) 與《索羅欽集市》(Sorochintsï Fair),最終卻未能把它們完成。
穆索斯基因着多番昏厥被送進醫院後,他的友人兼畫家列賓 (Ilya Repin) 為他畫了一幅畫像。縱然友人形容他「非常健康,但帶點憂鬱」,畫像中的作曲家鼻子通紅、頭髮紊亂、雙目無神。列賓以其鮮艷的色彩,給這位既原創、又熱情的作曲家留下永不磨滅的形象。他在畫作完成後的四天因着過度酒精而引發的癲癎逝世,享年 42 歲。
法國作曲家德布西 (Claude Debussy) 年輕時接觸到穆索斯基的音樂,對他的獨特性大為驚異。「這真是傑作......他很獨特,在那沒有笨鈍的規矩與造作的藝術境界中,他將揚名於史。」
穆索斯基的音樂不具章法,帶給德布西無比啟發,也是他將來對理論規則恨之入骨、甚至與巴黎音樂學院教授爭吵的靈感。「在穆索斯基,一個和弦就夠了(雖然這會對那位什麼老師而言是很差的選擇)。或者那個轉調也相當個人,在什麼老師的課本中根本找不到。」他寫道。而德布西之後的拉威爾 (Maurice Ravel),也受着穆索斯基所提倡自然的音樂語言啟發,創作適合法語演唱的歌劇與短篇法語歌曲。他將穆索斯基的《圖畫展覽會》(Pictures at an Exhibition) 改編成管弦樂,本來深澀而長篇的鋼琴曲,變成色彩斑爛的圖畫,令穆索斯基成為最為人熟悉的俄羅斯作曲家的名字之一。
穆索斯基音樂中的原創感,或許來自他沒有受過正統音樂教育,或許來自他獨特的觸覺。雖然他一生完成的作品不多,但他的友人在其身故後大力推廣他的音樂,正因為他的音樂有着不能取代的獨特性。
藉着個人的聲音,穆索斯基揭開了音樂現代主義的新章。
此文章為 「音樂遊蹤」講座系列:俄羅斯站 講座系列 之專題文章。講座日期為 2015 年 5 月 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