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貝遼士誕生一百五十周年——管弦樂及室樂紀
芬蘭音樂家中,最為世人通曉的,沒有人比得上西貝遼士。他的樣貌,印在歐羅通行前的芬蘭紙幣上;他的音樂,所有芬蘭人都懂得唱。
不過,在西貝遼士出生的 1865 年,芬蘭仍是被俄羅斯統治的地區。西貝遼士出生的城鎮哈米林納 (Hämeenlinna),正是俄軍軍營的所在地。芬蘭的獨立,要在五十多年後的1918 年才實現。
而西貝遼士出生之時,芬蘭精英間通行的,卻不是芬蘭語,而是瑞典語。我們認識的赫爾辛基 (Helsinki),當時被稱為 Helsingfors;而西貝遼士的誕生地,是叫作 Tavastehus。
芬蘭語是少有不屬語印歐語系 (Indo-European) 的語言:現存最多人說的如德、法、意、俄語,甚至是印度、烏都語,都屬於印歐語系。偏偏芬蘭語來自極北山區,其語法與歐洲主流就是不同。瑞典在十二世紀佔領芬蘭時,就認定這是農民蠻夷之說話,而廣泛使用瑞典語。直至十六世紀開始,學者才慢慢開始建立書寫系統,並有限度地書寫宗教 獻。
1835 年,身兼醫生的語言學家隆洛特 (Elias Lönnrot) 將芬蘭民間詩歌輯錄,出版成《卡萊瓦拉》(Kalevala),就是將芬蘭語重新帶到芬蘭人的注意。芬蘭語不是一種只存在於口語間的通俗語言:它是一個民族的代表。十九世紀下半葉,以芬蘭語為教學語言的學校終於在哈米林納出現,可以說是芬蘭民族覺醒的一個里程碑。
孩童西貝遼士雖然生於醫生的家庭,出生就是說瑞典語,但因緣際會,他的中學就是這一所芬蘭第一的芬蘭語學校。
《庫萊沃》
1892 年,西貝遼士已經由赫爾辛基音樂學院畢業了三年。畢業後他到過柏林與維也納,帶給他不少衝擊,特別是尋找自己民族取向上,找到了路向。「我不希望在藝術上說謊,但我似乎現在走在正確的路向上。我抓緊了芬蘭,音樂上純綷芬蘭的路向.....」他讀過了《卡萊瓦拉》,遙想史詩發源地的純潔,也尋找芬蘭民族的聲音。
《庫萊沃》(Kullervo) 就是以《卡萊瓦拉》神話中唯一悲劇人物庫萊沃為主角的交響曲。這首交響曲是年輕西貝遼士極具野心之作:全曲五個樂章長一小時多,包括了合唱與獨唱。第二樂章的〈卡萊瓦拉的青年〉,不單有清新民歌風的搖籃曲,更像是一首完整的管弦樂交響詩。第五樂章描述卡萊瓦拉之死,以合唱帶出音樂澎湃力量,歌詞更是以芬蘭語唱出。音樂首演以後,掌聲「如火山爆發」般激動。「沒有一段音樂我曾經聽過,但這音樂卻是我深深認識的一樣:這是芬蘭的音樂。」樂評人如此寫道。
推介版本
《庫萊沃》在西貝遼士在生之時,只演過五次。雖然它首演甚受歡迎,但他卻一直沒有把它出版。加上其龐大編制,這首作品一直也較少人注意。但這作品處處充滿新鮮的音樂元素,大膽地表現了他的想像力,技術細節上充滿創新,也為他將來的聲音定調。筆者最初接觸的,是貝格隆特 (Paavo Berglund) 1970 年指揮伯恩茅夫交響樂團的版本,可謂是七十年代最經典的錄音。近代值得參考的版本,是梵士奇 (Osmo Vänskä) 的版本,不單樂團技術超凡而且張力甚強。兩個版本的合唱團皆為赫爾辛基大學男聲合唱團,雖隔差不多三十年,但此合唱團似乎仍是此曲的專家。b
《芬蘭頌》
1899 年,俄羅斯沙皇尼古拉斯二世大力推動芬蘭俄化,撤回芬蘭自治,控制言論自由。西貝遼士一直也關心芬蘭文化,但在這時他變得更貼近群眾。這一年,他寫了為數不少的合唱曲,內容率直地是叫人民反抗。《雅典人之歌》的首句歌詞是:「在前綫為國家民族戰鬥而陣亡的英雄,死亡何其美!」這些樂曲旋律簡單激昂,幾乎就是鼓動革命的音樂。
《芬蘭頌》雖然後來成為家傳戶曉的歌曲,本來卻是不折不扣的管弦樂曲。「那根本不是用來唱的!」西貝遼士曾經如此說。「它為管弦樂團而寫。不過如果這世界堅持要唱它,那我也沒辦法。」《芬蘭頌》中段的一首如詩的旋律,是西貝遼士「完全出於靈感」的結晶。後來,這段旋律被填上歌詞,成為芬蘭最流行的歌曲之一,也把西貝遼士的名聲推到國際。只是,西貝遼士對此作品並不以為意。「除了樂評人外,似乎所有人都對它推崇備至,但對比起我其他作品,這簡直是微不足道。」
推介版本
《芬蘭頌》的版本實在是很多,實在不易說清哪個值得推介。卡拉揚 1964 年版本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模範版本;事實上,那來自仔細控制速度與聲量而來的繃緊張力,加上輝煌的銅管和冒進的敲擊,幾乎成了很多人對《芬蘭頌》演繹的準繩。
由奧曼第至伯恩斯坦,到較近代的貝格隆特、梵士奇等等的版本都相當出色。這裏推介一張較少提及的唱片,也不是直接能找《芬蘭頌》能找得到。它的標題是「傳媒慶賀音樂」,因着一芬蘭批評政府的報館被飭令停辦,西貝遼士攪了個籌款音樂會支持員工。他寫了四十多分鐘的八樂章音樂,最後一樂章〈芬蘭覺醒〉,正是《芬蘭頌》的前身。推介 2000 年梵士奇的唱片版本,包含了原來〈芬蘭覺醍〉一曲,以及後來修改結尾、重現中段歌曲的版本。愛《芬蘭頌》的人可以「餸汁都撈埋」,欣賞其演化的過程。
小提琴協奏曲
1905 年,俄羅斯在俄日戰爭慘敗。這個幅員遼闊的大國,將戰爭輸掉給一個細小島國,不單讓俄羅斯人感到羞辱,有人甚至認為這埋下面了俄羅斯為要爭面子,不惜工本動員起兵保護塞爾維亞,而令歐洲甚至世界在不久後陷入大戰。1905 年同時亦是俄羅斯革命之年。蕭斯達高維契的第十一交響曲,以音樂記述了政府向市民開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芬蘭經歷的,是愈來愈高的政治壓力。西貝遼士至此完成了兩首交響曲,不諱然地為芬蘭的自主發聲。小提琴協奏曲雖沒有明白的政治意涵,卻是充滿民族風格的作品:民歌風而抒情的旋律,精悍但有張力的管弦樂。西貝遼士修改了一遍此作品,將部份艱難的小提琴獨奏部分重寫,並在 1905 年出版此樂曲。我們現時熟悉的版本,在當年 10 月於柏林首演,西貝遼士並不在場,擔任首演指揮的,正是李察・史特勞斯。西貝遼士本身對炫技作品並不感興趣,這作品的成功得來艱辛。
推介版本
早年錄音,結果我沒有選海費茲或愛爾斯泰克。不要誤會,那都是經典,甚至為此曲在主流協奏曲中奠定牢固地位的功臣,但我聽過甘祈頓後,就被他早年的火燒着。1970 年的錄音,真的稱不上早,但這是七十年代蘇俄實況錄音,感覺還真的像四十年代般原始(只差在立體聲)。但那受壓逼的細訴,到最後解脫的重生,真的只有親歷其境,才能有真摯的表達。現代錄音要推介的,又是梵士奇。西貝遼士修改自己作品的程度相當狠,早年版本與其後版本有相當顯著不同。他與希臘奇才卡華高斯的錄音,一張唱片有 1905 年定稿版,也有首演的首版,其特長的華采段落,相當精采。
弦樂四重奏《親密之聲》
1909 年,西貝遼士寫了黝黑的第四交響曲。切除了喉嚨腫瘤的經歷,令他與死亡擦上邊。他放棄了煙酒,卻沒有停止寫作。2 月中,他來到了英國指揮他的作品,獲得相當好的待遇。他與消遙音樂會的創辦人胡德爵士 (Sir Henry Wood) 相談甚歡,更甚至覺得英國的音樂家能在學院佔一席位,在社會上貢獻,甚為羨慕。他決定在短歇於倫敦,並在這裏專心寫了《親密之聲》弦樂四重奏。
雖然他與死亡擦身而過,為這時期的音樂添上一陣陰霾雲霧,但是西貝遼士形容這四重奏為「能令我在面對死亡時輕輕微笑」的音樂。五個樂章的素材互相緊扣,聽眾不難察覺這種建基於細小樂思的創作法,源自於西貝遼士對龐大交響曲的處理。有着這背景,《親密之聲》稀疏零落的音符,帶着的是無限重量。
推介版本
這兩個版本都在差不多同一時間推出,但卻有着不同的個性。愛瑪遜弦樂四重奏的演繹內歛,唱片配搭葛利格與尼爾臣 (Carl Nielsen) 的作品,像走過了北歐遼闊大地,最後來到西貝遼士,傾聽他內心聲音般微微細語。而 Tempera Quartet 的激動懇切,他們來自芬蘭,錄音亦被放進西貝遼士全集之中。
六首幽默曲
整個 1910 年代就是被戰火籠罩。雖說芬蘭遠離中歐的漫天戰火,但是芬蘭自身也好不了多少。面對俄國的強權,市民只能以罷市罷工回應。西貝遼士雖已經搬到被叢林隔離的小鎮耶爾文佩 (Järvenpää),但政治不穩,令他的生活捉襟見肘。1915 年,他更重返酒精懷抱,同時亦開始懷疑自己創作大型作品的能力。「我是要與上帝角力,」他說很想寫交響曲,卻遲遲不能下筆。我們知道,他還有最受歡迎的交響曲在以後完成,但西貝遼士卻一直活在自我懷疑之中。
1917 年,芬蘭宣佈獨立,同時亦是西貝遼士與妻子關係最差的一年,經濟也最為緊張。當年五月,他收到一位建築師朋友的一份禮物,令他驚喜萬分:那是一根羊腿。這根羊腿還要偷偷收在小提琴盒中,不易被人發現,可想像那是多麼艱難的日子。但是,在這戰火與不穩的年頭,西貝遼士卻專注於小品,音樂雖然還帶點冷諷,但整體還是輕鬆的小曲。六首為小提琴與樂隊而寫的幽默曲 (Humoresque),表現了西貝遼士獨愛小提琴的一面。日子艱難,只能寄情於自己年少時學習的小提琴,以一抒己懷。
推介版本
這裏也是推介兩個現代版本。庫西斯托 (Pekka Kuusisto) 既是天才橫溢的小提琴家,也是一位指揮。2011 年來港指揮港樂,對他印象深刻。這幾首小品,庫西斯托演得相當靈巧,有時還有些抵死的部份,由高走到低,像要幽西貝遼士一默。泰茨勒夫 (Christian Tetzlaff) 是我很鍾愛的小提琴家,雖然他那現代的琴,未必討好每個人,但我很愛他的音樂感與柔韌琴聲。
《塔皮奧拉》
1920 年開始,西貝遼士的日記變得稀疏。他創作的集中力,雖然集中在第六與第七六響曲上,但是他卻愈來愈對自己失去信心,酗酒的情況也愈來愈猛烈。「我的人生很快完結:當一個人準備開始人生時就得突然終止,那是何等的悲劇。」他在 1924 年的日記中如此寫道。這時期的音樂,西貝遼士寫得相當精簡,旋律重複的片段,低沉的聲音,像是森林的呼喚。「北國幽暗的森林,遼闊地聳立;古老、神秘、縈繞着原始的夢;這裏住着森林全能的神靈;朦朧中的樹木精靈在編織他的魔法。」《塔皮奧拉》(Tapiola) 的樂譜上,寫上了標題的解說。他的音樂讓芬蘭冰冷的森林低聲迴響。
這首作品在 1926 年完成,同年聖誕節翌日於紐約首演。這時,他在日記中透露開始了創作第八交響曲。1927 年後,他一直在寧靜的小屋 Ainola 修改舊作,偶然還有一些小作品面世,但是自 1931 年起,他的手稿都沒法成為作品。他的創作活動慢慢減少,直至 1945 年,他把他的手稿燒毀,正式完結自己作曲家的生命。他的妻子說:「後來我見到被撕破的手稿,我沒有勇氣去看如此景象。我只能離開。所以我不知道也掉了什麼進火堆。但是,後來他卻平靜了許多,精神也活潑過來。那是快樂的時光。」西貝遼士還要多活十多年,直至 1957 年 9 月 20 年因腦出血病逝。他的訃聞幾天後刊登,標題是「我的歌以悲哀寫成。」他被葬在自己小屋,也就是以妻子命名的家。
推介版本
樂曲不乏現代的好版本。指揮過西貝遼士交響曲全集的指揮,都不會放過演這首最後交響詩。但是,上一輯交響曲介紹中,沒有提及一位很有趣的西貝遼士演繹者:阿殊堅納西。他的《塔皮奧拉》出色地掌握了樂曲神秘的氣氛,愛樂樂團的弦樂若隱若現的鬼魅,更值一讚。另一位重要人物卻沒有提到的,是西貝遼士在生時灌錄唱片的卡揚紐斯 (Robert Kajanus)。他在英國的錄音,不單推動英國與美國對西貝遼士的熱愛,更讓我們一窺西貝遼士如何看自己的作品。拿索斯將好一些英國 HMV 錄音再版,實為重要的文物。
後記
當年筆者啟動西貝遼士旅程,是有很多意識,但也帶點運氣。作為交響樂愛好者,很難去拒絕聽西貝遼士,所以我 趁低吸納一套便宜的交響曲全集,但久久卻不能深聽。聽慣來自貝多芬、布拉姆斯甚至馬勒的交響曲,對一時如詩如畫、一時低低囈語的管弦樂摸不着頭腦。就算是逼自己由頭聽一遍,也是沒有什麼得着。
着迷西貝遼士的契機,很有趣地來自一套電腦軟件。大家有聽過一個叫 「Sibelius」的軟件嗎?還未到 2000 年時,我發現了這個軟件,驚為天人。那是相當先進的記譜軟件,比以前的聰明得多、易用得多,更是強大得多,而且很有音樂感(是的,音樂感無誤)。對於作曲編曲的我,這軟件頓時變得不可或缺,它印出來的樂譜,更是工整漂亮。到了它推出第二代時,開機的畫面竟然多了一段非常短的管弦樂:一段弦樂由糾纏變澄明,圓號在上面兩層低聲鳴響,似是一種解脫。既然軟件名稱叫 Sibelius,原來它索性找來了交響曲選段做開機聲音。第二代的聲音,就是第七交響曲尾段的瞬間。
非常短的樂思,載着無限盛情,似乎就是西貝遼士的精髓。這樣啟發了我去尋找西貝遼士交響曲的歷程,的確有點偶然。不用大起大落,情感卻極為深刻;大地顏色單調,景觀沉靜而無甚變化,看着卻令人胸懷廣闊。西貝遼士活在動蕩的時間,他的生活卻沒有小說橋段般的矯情起跌。他常投訴孤單,卻一直留在自己的屋子,滿似自得其落。他的心景,相當複雜。瞭解他的時代,立體地聽他的聲音,也添加了一分世紀末的無奈。這系列共兩篇文章,並不旨在介紹他最著名的作品,而是兩度走遍西貝遼士的人生和不同階段的作品,讓各位讀者有點新鮮啟發。
文章刊於 2015 年 4 月號第 347 期《Hifi 音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