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音樂史 — 古典時期——第二講:交響曲之興起
我們現在認識四個樂章、有着工整結構的交響曲,在十八世紀後半葉,成為一個相當受音樂會觀眾歡迎的管弦樂作品。當中不單是管弦樂豐富的內容與出奇的敘事能力,更重要的是觀眾們渴望解讀這些被稱為「最優秀」的作品,有着甚麼的奧妙。
2023/2/16
文:胡銘堯
我們現在認識的交響曲,可說是管弦樂中陣容最大、意義最深、篇幅最長的樂曲。貝多芬、布拉姆斯、馬勒甚至是蕭斯達高維契,都寫下重要而改寫歷史的交響曲作品。很有趣的是,交響曲在十八世紀的時候,卻是與一種本來「不甚重要」的名詞互通。
或多或少,我們可以因此瞭解交響曲的起源。歌劇開頭的器樂曲,本來的用意,是提醒觀眾歌劇即將開始。欣賞歌劇,本來是一個社交場合,就算是在歌劇院內,言談互動也是常事。而這些提醒人開場的「序曲」,根本就沒有打算讓人完整欣賞的意思:歌劇院內傳出聲音了,在外面的觀眾還是乖乖就座吧。
當時的歌劇序曲,分成兩種:較為莊嚴的法國序曲 (French overture),以慢板開頭,加上像進行曲般的附點音符節奏,很有氣派,然後就是快板的段落,很多時都有對位的處理。而意大利序曲 (Italian overture) 則以快板開始,大多較為輕鬆,然後接着慢板和快板的段落,以三段體寫成。
交響曲 (symphony) 與序曲 (overture) 在名字上互換,在十八世紀是常事。韓德爾的《彌賽亞》,序曲在樂譜上寫的是交響曲;海頓的交響曲在倫敦的報章賣廣告,被寫成為大序曲。
雖然,交響曲與序曲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是管弦樂曲」。那麼,交響曲為甚麼會成最重要的管弦樂作品呢?
十八世紀的貴族,宮廷晚間的宴會,如果有一定的排場,音樂也少不免華麗燦爛。不少貴族聘請樂手,成為宮廷中的成員,不單是要為他們宴會娛樂,提供適切的音樂,更是展現自己音樂品味與氣派的手段。
十八世紀上半葉其中一個音樂重鎮,就是曼恩凱姆 (Mannheim)。根據當時的人形容,「曼恩凱姆的光茫,就像太陽照耀着整個德國;不,是整個歐洲。」
他們的代表作曲家,是施坦密茲 (Johann Stamitz)。他雖是波希米亞人,但以小提琴演奏家的身份,擠身曼恩凱姆宮廷樂團,並將樂團訓練成歐洲首屈一指的音樂組合。而他的作品,就包括了五十多首的交響曲。
這些交響曲,都是宮廷的「派對音樂」, 就是晚間時交誼時聽到的音樂。六點過後:
選王與選王妃進場,侍從女僕隨後。然後,音樂開始,大家都開始玩紙牌⋯⋯
在曼恩凱姆的宮廷娛樂,這只是其一,還有的就是歌劇與戲劇。但是,這些音樂,因着優秀的樂團,在歐洲貴族間享負盛名。而施坦密茲的兩名兒子,也是子承父業,繼續成為曼恩凱姆的音樂代表。
而除了曼恩凱姆,憑着宮廷樂團而出名的,還有匈牙利裔的貴族艾斯塔哈西 (Esterházy)。艾斯塔哈西王子在維也納建有宮廷,但是他的音樂重鎮,卻是在稱為「鹽都」的艾森斯塔特 (Eisenstadt)。1761 年,艾斯塔哈西王子聘請了海頓 (Joseph Haydn) 成為副宮廷樂長,並且為宮廷大小場合所需,創作音樂,而且需要管理手下的樂師,務求他們端莊得宜。
海頓到任初期寫的,正是交響曲。1761 年,他寫了現在題為「早」(le matin)、「午」(le midi)、「晚」(le soir) 三首交響曲,其中特別之處,就是交響曲有不少刻意為突顯個別樂器而出現的獨奏段落。雖然,這些段落並不長,但是卻足以在二十多人中,得到短暫的注意。
當然,這既可以是為了滿足在樂團中樂手的表演慾;相比起還是無名的樂手而言,更重要是讓主人在眾賓客面前炫耀:名下的樂團,真的是人才濟濟。
於是,樂團由弦樂為主,漸漸加入了木管,甚至是圓號、小號等等較為明亮的樂器。每首交響曲的樂器配置不同,不單是因着宮廷聘來了甚麼樂手,也因着所需場合、甚至是輪值,而決定交響曲樂團的編制。
海頓受僱於埃斯塔哈西的合約,其中一條如此列明:
海頓需要根據殿下指令,創作音樂,並且不可以向第三者提及其創作,更遑論是抄寫;此等作品只供殿下所用,並且由他擁有,海頓不得在未得殿下批准,為其他人創作音樂。
海頓不單是為王子殿下服務,而且是只為他服務。這種合約,對於十八世紀的音樂家而言,可謂相當標準。
所以,當海頓能在第二份合約中,刪除關於「由殿下擁有」及「只為殿下創作音樂」的條文,因着海頓已經得到一定的名聲。
只是,他既是受聘於艾斯塔哈西名下,為甚麼名聲會往外傳?其一,是他的確有些作品,特別是弦樂四重奏,是經批准後出版而廣傳。但是,更重要的,是他其他的作品,也被大量的複製。
這是因為他的音樂,有其過人之處,而且有一定的慕名追求者。
在英國活躍的德國小提琴家沙羅門 (Johann Peter Salomon),在 1791 年把海頓邀到倫敦開音樂會,並且委約他創作新的交響曲,就是因着為艾斯塔哈西家族而寫而廣獲名聲的大作。那雖被稱為大序曲,但是它已經不是單樂章的前奏作品,而是動輒半個小時,有着四個不同風格樂章的大作:第一樂章像是命題,很多時由一個莊嚴的慢板前奏開始,接着就是快板的主題。因着這個主題的不同細節,會在不同地方重現,你一言我一語,為了製造出適當而有趣的對比。由主調移到關係屬音,中部更會嘗試不同的大小調,到最後返回原來的開頭。第二樂章的慢板過後,就有一個樂章的宮廷小步舞曲。經歷過典雅的舞曲,最後就是刺激而具活力的終曲。
聽過海頓交響曲的樂評人,對他的作品深表讚歎。在報章上的評論如此說:
以後不會再有比這次豐盛的音樂盛會。對於被音樂觸動的靈魂,海頓應該成為 受景仰的對象,甚至應被封為偶像,就如我們的莎士比亞一樣;他的大序曲,對於科學的耳朵而言,是最優秀的作品。
當時,這些在倫敦舉行的音樂會,屬於讓人公開購買門票的「訂閱音樂會」。而渴望成為紳士的有識之士,紛紛要去聽這些「對科學耳朵而言」的優秀之作。這些音樂,並不單純靠着賣弄情緒,只是靠着旋律、調性、節奏等音樂特徵,但卻洋溢着豐富的生命力,而且當中滿有捉弄聽眾、自我嘲諷的意味。音樂學家塔魯斯金(Richard Taruskin) 在形容海頓的成功時,如此寫道:
我們面對的,是一個以樂器為主的敘事模式,能夠帶出相當細緻而隱晦的關聯,甚或是諷刺。海頓成熟的器樂音樂,在聽着的時候,不斷令人感到諷刺和有趣;他的藝術非常注重自我,並且不尋常地獎勵發現到這些細節的聽眾。這些其實一概都是「禮節」,是優雅同儕的表現。這一位奧地利車輪匠的兒子,結果成為了高雅藝術的極緻。
結果,交響曲由服務宮廷貴族,成為讓人擠身高雅的殿堂之作,海頓得到倫敦聽眾的賞識,是改寫歷史的巧妙事件。
我們現在認識四個樂章、有着工整結構的交響曲,在十八世紀後半葉,成為一種相當受音樂會觀眾歡迎的管弦樂作品。海頓與倫敦,都不是獨特的例子;但他的十二首倫敦交響曲,卻奠定了往後我們如何理解交響曲的模式。
當中不單是海頓賦予管弦樂豐富的內容與出奇的敘事能力,更重要的是觀眾們渴望解讀這些被稱為「最優秀」的作品,有着甚麼的奧妙。
由序曲演變成交響曲,由不太被人注意的派對音樂,變成音樂藝術中輝煌的結晶,中間的過程,社會的變遷是重要的催化劑。在此之前,作曲家只是宮廷的僕人,音樂是娛樂中的襯托。音樂家的技藝成為眾人注意力的中心,作曲家的創意成為天才的象徵,十八世紀後半葉在這轉化過程而言,只是其中一站。這個時期,雖然帶着遙遠而沉沒了的貴族光茫,卻是我們如何理解現今世界的轉捩點。交響曲的興起,可謂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現象。
樂曲選段
Johann Stamitz: Sinfonia in A major, WolS I. A-3
I. Allegro vivace
Johann Christian Bach: Sinfonia in E-flat, Op. 9/2, W.C 18b
I. Allegro
Haydn: Symphony No. 46 in B, Hob. I:46
III. Menuet: Allegretto
Haydn: Symphony No. 6 in D, Hob. I:6, “Le Matin”
I. Adagio—Allegro
Haydn: Symphony No. 99 in E-flat, Hob. I:99
I. Adagio—Allegro
Haydn: Symphony No. 104 in D, Hob. I:104, “London”
IV. Finale: Spiritoso
此文章為 講座系列:西方音樂史 — 古典時期 之專題文章。講座日期為 2023 年 2 月 1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