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音樂史 — 古典時期——第一講:甚麼是「古典風格」
2023/2/9
文:胡銘堯
音樂中的「古典時期」,會令我們想起海頓、莫扎特的音樂為這時期的代表。我們會嘗試把這些音樂,歸納出風格上的特徵:典雅、對稱,講求理性與工整。的確,到了十八世紀的後半葉,人們對音樂追求着一種雅緻的風格,而這種追求,與當時的一種「要成為有識之士」的心態掛勾。
要數十八世紀領導着知識份子和高雅之士的國家,當數法國。法語取代了拉丁文,成為外交、貿易等通用的語言;由哲學家狄德羅 (Denis Diderot) 提倡的《百科全書》(encyclopédie),相信所有知識都會被「包圍」;這部集合全部人類知識的典籍,使用的語言,正是法語。與此同時,隨着路易十四 (Louis XIV) 及路易十五 (Louis XV) 的興盛,令整個上流社會着重高貴的品味,這種對時尚的追求,有着無遠弗屆的影響力。
成為「紳士」(galante),要有對各種品味的執着:衣飾穿戴、藝術音樂、品格位份等等,都必須稱得上為高貴。當時的德國音樂家馬蒂森 (Johann Mattheson) 在 1713 年出版了一部理論著作,嘗試解釋音樂中的新聲音,是「成為紳士整全而透徹的指引」。當中,他剖析了當時時尚的音樂風格:輕盈而主次鮮明,音樂建基於易聽的動機,並且適當地重複重現,句子結構平均,而且調性清晰。雖然這些音樂,有時會被評為「只為取悅耳朵而寫」而欠缺深度,但是「只有真正的大師,才能瞭解到怎樣運用它們。」
於是,這種稱為「紳士風格」(galant style) 的音樂特色,漸漸在十八世紀普及。其中的平衡、對稱、對比等等的概念,亦可以在不同的藝術中找到蛛絲馬跡。路易十四的凡爾賽宮 (Versailles) 既是金碧輝煌而堂堂典雅,但是不論是結構還是建築細節,都非常對稱。而這種在建築上的工整,源自於古希臘與羅馬的建築結構上追求極度的對稱。亦因此與「古典」——常常用於形容古希臘與古羅馬的詞語——扯上了關係。
音樂上的古典風格,其工整對稱,亦見於細節到結構的不同層面。例如,莫扎特的旋律,先由基本的主動機開始,四個小節的一句,平衡着是音量與節奏上的對比;接着下一句,基本上一樣的結構,卻不像「問句」般停留在別的和弦,而是在主和弦 (tonic triad) 中完結,為一個完整的樂句帶來終結。
而段落間的結構,也隨着這種對比與對稱的互動,主旋律強而有力的開頭,接着是柔和的過門,之後主旋律讓路給以另一個調出現的旋律,直至到音樂後來的部份才再度出現。
二十世紀音樂學家兼鋼琴家羅森 (Charles Rosen),在他的著作《古典風格》(The Classical Style) 中如此形容當時風格發展的進程:
從舊傳統中無關的殘餘物淨化,一直要到了海頓、莫扎特及貝多芬的作品,當時音樂風格的元素:節奏、和聲、旋律等等,才和諧一致地配合,並且以任何程度的複雜性,在音樂中實現當時追求的理想。
可是,將「古典風格」理解為「追求典雅、高貴、對稱與平衡」的單一目標,其實並不完全妥當。因為,這樣會讓我們誤以為,當時只有一種音樂發展的方向,所有人都向着如此的理想追求;而實情並非如此。
除了「紳士」們追求高雅的音樂以外,十八世紀還流行着討論音樂所能引發的情感。所謂的情感理論 (affekt),當時亦已經非常完備。同樣是來自馬蒂森,他的著作《完全宮廷樂長》(Der vollkommene Capellmeister) 中,仔細討論音程、和聲、調性與情緒的關係。而巴赫的長子卡爾・腓德烈・以馬內利・巴赫 (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更是推崇音樂在情感方面的表現力。在 1753 至 1762 年間出版的《論演奏鍵盤樂器的真正藝術》(Versuch über die wahre Art das Clavier zu spielen) 中,巴赫提到:
特別於幻想曲中,鍵盤樂手能夠比起其他人,更能練習自主宣告的風格,由一種情感自由跳進另一種情感⋯⋯這種沒限制,自由的幻想曲,更能表現不同情緒,因為每一個段落,都有自己的推進力;它就像鍵盤上的宣敘調,有完全而無制限的自由度。
而巴赫的幻想曲,的確全無制限:不單樂句沒有平衡與對稱的結構,樂譜上甚至是連小節綫和拍子也沒有,基本上與我們理解的理性、平衡、典雅的古典精神完全相反。
在追求高雅的同時,十八世紀的音樂家,同時探討着音樂的表現力,特別是在表達不同激烈程度的情緒上,有甚麼威力。這種被稱為情感風格 (empfindsamer Stil) 的探索,可謂是另一個並行的世界。
難怪音樂學家帕萊斯卡 (Claude Palisca) 在他與葛羅德 (Donald J. Grout) 所著的歷史書中,當提到十八世紀的音樂品味時,關於雜陳的風格,開首就是這麼一段:
舊的風格漸漸迎來新的風格,新舊卻在同時出現⋯⋯這時代的另一個矛盾,就是雖然有着國際性的大都會主義,但知識份子仍在辯論不同國家中音樂風格的優劣。
我們以上只討論了兩種表面上相當矛盾的十八世紀音樂理念;還有諸如「洛可可」(rococo) 和「狂飆運動」(Sturm und Drang) 等,常與十八世紀音樂掛勾的風格,還未來得及仔細討論。
但是,如果從歷史上探討「古典」的特徵,因着它當時流行着眾多不同的風潮而變得複雜的話,那麼,「時期」這詞語的問題則更多。
不少人認為「古典時期」從 1750 年開始:隨着舊風格守護者巴赫的辭世,歷史迎接了新的階段。的確,在十八世紀後半葉,是海頓、莫扎特、貝多芬立足的年代,音樂的風格,似乎能歸納到一些源由。
那麼,為甚麼我們可以截然為歷史劃下一道不存在的分水嶺?
對於我而言,那是因着為「古典時期」下個確切的範圍,有助理解之後出現的音樂;當我們認識了海頓的交響曲,我們會瞭解多樂器、多聲部的音樂怎樣在龐大的體系下操作,既可以嚴肅,又可以逗人歡笑;我們瞭解樂章的結構,怎樣由一個有趣的簡單旋律,發展成有對比、有進程的樂章,到貝多芬發展出不同旋律、不同調性間的互相追逐,讓我們可以認識到後來龐大的樂曲如何推演;我們會欣賞專為樂器而寫、毫無故事性的音樂,由貴族的大廳走到公開的音樂會,成為有識之士和追求高雅的人追尋理想的音樂藝術。
也就是說,甚麼是「古典」,哪個時候屬於這個「時期」,是以後的人去理解自己時代的思考方法。現在的創新,追溯回到之前的經典,並視作源流;反過來說,現在的不濟,令人回味以往的黃金歲月,讓人停留在往昔的美好。
而我們所認知的這個「古典」:強調理性與結構,對世界有着科學性的探求與理解,多少因着十七十八世紀間急速發展的科學知識,徹底改變人的世界觀。由宗教主導世界知識的框架,慢慢變成知識由人掌控,人類得以被「啟蒙」(enlightened)。只要有探索求真的精神,掌握適當的知識與學問,世界的真相是打開讓人類全盤瞭解。
作為一種抽象的藝術,音樂正好切合這種對真象、對美善的訴求。一方面,抽象的音樂有着工整的結構,從細節到宏觀,都有如一的和諧和統一,這與浩瀚如宇宙的秩序,細緻如空氣粒子的原理,都有着相通而超然的定律。
而後來的音樂,就是建基於這套對「古典」音樂的理解:這裏呈現的,是一個知識的框架,往後的音樂,不論是曲式還是曲種、是和聲還是對位、是結構還是情感,它們種種元素的根基,都來自於這套對「古典」的理解。
所以,我們在這系列的講座文章中,以一個一個音樂的命題,一方面從知識的層面,探求它們的結構和理念,另一方面從它們的來由與當時的人文氣息,瞭解它們與人的互動。因為,音樂藝術的可貴,不單是頭腦上的認知,而且是帶着語言所未能至的領域。怎樣感受古典音樂的奧妙,繫於我們怎樣感受到音樂的活力,以及創作他們的智者們,怎樣以容得下宇宙萬物般的遠象,細緻刻劃人生的種種。
而這個被稱為「古典」的時代,既是充滿矛盾,卻是對往後音樂影響深遠的關鍵。
樂曲選段
Mozart: Piano Sonata No. 11 in E-flat, K331
I. Andante grazioso
CPE Bach: Flute Concerto in A minor, Wq.166, H.431
III. Allegro assai
Haydn: Symphony No. 94 in G, Hob. I:94, “Surprise”
II. Andante
CPE Bach: Fantasia in C, Wq. 59/6 (H.284)
Mozart: Symphony No. 41 in C, K551, “Jupiter”
I. Allegro vivace
Haydn: String Quartet No. 38 in B-flat, Op. 33/2, Hob. III:38, “The Joke”
IV. Presto
此文章為 講座系列:西方音樂史 — 古典時期 之專題文章。講座日期為 2023 年 2 月 9 日。